流浪旅店
印度/瓦拉納西 GREEN綠雜誌2009年12月 Vol.002
▲沿河面建築外觀
流浪旅店
印度/瓦拉納西
VAGRANT & HOSTEL
文字、攝影:沈憲彰
旅店說來矛盾,同時承載著流浪漂泊與家的感覺
我從小就喜歡住旅館,那種切斷所有原來熟悉線路的空間型態,令我像個搬家後的轉學生。新鮮的氣味讓我放鬆、沒有絲毫牽掛。旅行,某些意義上與回家是相反的,所以流浪、飄無定所,所以必須暫居旅館,明天再繼續啟程。在旅人的行程裡,每天每天都重複著,不過有時候場景也許是車廂、機場或火車站。因為沒有家,旅館得暫時扮演旅人家的角色。不同的是,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人,一兩天就得搬一次。其實,就算不是旅行,很多人確實過著這種漂浮及孤獨的日子。在城市裡的異鄉人,每天下班後搭捷運回到獨居的小套房,一句話也沒說,幾個月後因為換了工作,也搬了家。旅行、流浪與生活,看來似乎找到了某些關連性。當兩邊都發展到極致以後,產生模糊的交集,哪邊才是流浪、旅行?哪邊才是生活?
我在Varanasi住的旅店,Vishnu Rest House
因為恆河,瓦拉納西(Varanasi)成為印度最重要而神聖的城市。即使神聖,卻藏不住美麗且真實的生活景緻。這家旅店緊鄰恆河,絕佳的視野、寬敞的露台、通透的半室外空間貫穿其中,大堂、餐廳與休憩等公共空間,都不吝嗇地與恆河分享。房子依河階地形而建,從入口進來,不論往上或往下,都有看得見河景的明亮房間。順著階梯往下走,過了一道門,建築的樓梯自然轉換成通往恆河的踏階,繼續走就是觸手可及的神聖。一天單人房只要價100RS(70NT),沒有一塵不染的床單與地板,更沒有熱水淋浴和空調,有的是享用不盡的虛無飄渺。誠如店名所示,Rest:剩餘、殘留、靜止、休 息、睡眠、放鬆、倚靠、暫時不做也不想。
▲入口大門
▲穿堂與通往河階的樓梯 ▲客房外即半室外餐廳
打著赤膊盤坐在櫃台裡的老闆,眉間閃耀著道地的印度式虔誠,笑顏一展後卻隨性不拘,應是長年的恆河養分所致。他引我看了房間,談好了價錢,我馬上決定住下來,單純因為藍色牆壁上的那顆紅心,點燃了我。瓦拉納西是我在印度之旅中倒數第二個城市,累積了34天的經驗值,見到沙塵滿布的床,我並不感到驚訝與厭惡,也沒有要求老闆更換新的床單,只是把沙塵從床單上抖落、枕頭翻面,來不及比較我髒還是床髒,就躺上去睡了一覺。床上常爬滿螞蟻,壁虎、蜘蛛都是常客,天花的一角還用塑膠袋糊住了一個破口。房間裡有兩扇直面恆河的窗,穿過極厚的牆壁,早上4點就傳來河邊洗衣服的拍打聲,7點不到陽光就會直射進房間裡,聲音和光線很自然地成為綠色的時間證據,不用手機、不用鬧鐘。對於長期遊走印度的背包客來說,乾淨的環境早就被遺留在幾千公里外的家。一個多月的印度旅行早使我看不見眼前的灰塵,看見其他更重要的事物。至於紅心,吸收了所有旅人的心情、精神與思緒,底下一行隱約模糊的文字,註解了這個空間如何超越五星飯店。這些有精神的旅店,其實是背包客旅程裡用來找到寶藏的地圖。
▲牆上的紅心 ▲紅心與吊扇
▲旅店服務人員 ▲建築南向外觀與通往河階的階梯
每當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時候,天花板、吊扇、攀在童軍繩上的半乾衣褲,成就了一幅私人的風景,也是證明我正在旅行的線索。即使溫度再高,廉價旅館沒有空調,吊扇為你轉動心頭的沁涼。手洗的替換衣物,隨著童軍繩把房間一分為二,隨著流浪的空間轉換,每天呈現不同角度的展示。衣物隨著吊扇吹來的風飄盪,衣物拉扯繩子在房間裡擺動,天花板成了電影布幕,上演著旅行。這些在靜止空間中移動的物件,成為我旅行移動中變也不變的風景。我記錄它們,等於記錄著旅行。
不論是沿著河階散步,或乘船覽河,隨時都可以趁她最優雅的時候,從不同角度拍下美麗的身影。自從進門的第一刻開始,我就停不了手中的快門,貪心的連氣味和聲音都想帶走。每天除了透過身體傳遞與空間的感受,更用相機凝結住一完整的時空序列。由外,建築披上一身低彩度的黃,似乎早就被混濁的河水浸潤,以一種在地謙虛的姿態佇立在恆河邊。至於黃,一定是神聖的痕跡。走進入口,一片湛藍是建築裡層的襯底,是旅人們不羈的自由自在,是遠道而來涼爽的風。印度人總是善用色彩,音樂、味道、信仰和生活多彩而艷麗,不像台北城裡的建築師都患了色盲,無能給人貪戀食色的機會。
▲露台邊的冥想坐位 ▲恆河景觀
沿著露台的女兒牆,是一排面對恆河的座位,像城市咖啡店裡沿街面的落地窗。深棕色的桌面,搭配粉紅色的廉價塑膠椅,這裡是旅店裡最詩意的空間。可以賦予儀式般禱告,把諸念傾瀉;可以聽著MP3,隨手捻來隻字片語,稍張明信片給遠方的朋友;可以只是閱讀,閱讀河階旁遊走的腳步,閱讀船槳劃過河面的波紋,閱讀小販黏人兜售的技巧或只是一本書;無論如何,只適合一個人,因為被巨大的恆河佔據之後,再也沒有空隙。
這裡也是日劇《在恆河裡蝶泳》的場景之一,是女主角長澤雅美為了實現承諾與找尋自我之際,轉化而來的替身。劇中可見強烈文明對比間的滲透,著實的西方取經。而我的房間樓下有位來自西班牙的房客,雖頂著一頭黑色捲髮,但皮包骨的身型和絡腮大鬍子,倒是深深的融入了印度風情之中。他每天早上都會在房間裡練習印度竹笛,傳來的樂音雖然稱不上美妙,但搭配上恆河邊懶散的旅店氛圍,就如夏日啤酒般格外順口。於是我下樓與他攀談,一句Hello就迅速鋪陳了旅人間的熟稔,得知他已經是第四次來到印度,長久以來到印度學習瑜珈和傳統音樂,每次來都待上好幾個月,前些日子聖誕節回西班牙工作完後,又再回到了印度。他熱情地向我介紹印度音樂,還為我寫了指法表,我也試吹了他的樂器,言談與笛聲之間,都透露了旅人獨有的浪漫式開朗,我們相談甚歡。一邊望著他熱切的解說時的眼神,我分了神,心底滲出個疑問: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在他的時間軸裡,印度已經成為要回來的地方,而非要前往的目的地?
▲來自西班牙的吹笛人
四天後,我再一次收拾行散亂在床邊的行李,準備啟程前往加爾各答。我手指著紅心,寫故事給下一位旅人:當旅行成為生活中的一種信仰,哪邊才是流浪和旅行?哪邊才是日復一日的生活?如恆河裡生與死的界線,漸漸的,已經模糊了。